因为要读《西厢记》,先读了《莺莺传》。未读之前,故事梗概早已了然于心,无非才子弃佳人另娶高门,作者元稹在影射自己的一段往事而已。未曾想,一边读,一边在心里冒问号:这不分明是莺莺不想和张生在一起吗?之前究竟是谁说张生抛弃莺莺的呢?仔细一查,竟是陈寅恪老先生,只好默默不语了。然而,疑惑终未能解,必须一提,以待后人考证。
先从崔姓说起。唐朝时讲究门第婚姻,当时门第最高的是七大姓氏:即陇西李氏、赵郡李氏、博陵崔氏、清河崔氏、范阳卢氏、荥阳郑氏、太原王氏。其女贵不可言。当时的社会风尚是,凡娶到名门高姓,无论是贵族男子还是寒门书生,都足以凭此光耀门楣。虽然中晚唐时期,门第讲究已大不如前,但终归还是寒门书生的人生梦想。这是整个故事的社会背景。
《莺莺传》的女主角就姓崔。虽然故事并未交代是否高门,但有指出崔氏“家财甚厚,多奴仆”,后文又从侧面告诉读者,莺莺的教养和学识都非常好,一处是通过红娘之口:
崔之贞慎自保,虽所尊不可以非语犯之,下人之谋,固难入矣。然而善属文,往往沉吟章句,怨慕者久之。君试为喻情诗以乱之,不然则无由也。
另一处是评述:
崔氏甚工刀札,善属文,求索再三,终不可见。往往张生自以文挑,亦不甚睹览。大略崔之出人者,艺必穷极,而貌若不知;言则敏辩,而寡于酬对。待张之意甚厚,然未尝以词继之。时愁艳幽邃,恒若不识;喜愠之容,亦罕形见。异时独夜操琴,愁弄凄恻,张窃听之,求之,则终不复鼓矣。
由此二者可见,崔莺莺能书能琴,会写诗作词,还深谙仕女酬对的礼仪,应当是高门闺秀风范。普通寒门难有。所以张生若与之结婚,理当是高攀的,而莺莺必然是下嫁,因此第一次见面,虽崔母命出,莺莺却久辞不出,因为母亲说,“出拜尔兄,尔兄活尔。”这句话是相当重的,大有以女相酬之意(这也就为张生后来直接对红娘“乘间遂道其衷”埋下伏笔)。是故,莺莺心中有怨,出见时“凝睇怨绝”。可见,莺莺对张生一见钟情的可能性不大。
为什么说崔母有以女相酬之意?后文有个非常奇怪的交代。莺莺与张生同居了大约一个月,“朝隐而出,暮隐而入”。有一天,张生忽然想到要问崔母对这件事是什么态度,莺莺回答:
我(明抄本“我”作“知”)不可奈何矣,因欲就成之。
“不是很清楚,我找个机会告诉她吧。”这是莺莺对张生说的一面之辞。崔母孀居,是豪门的管家主母,如果连自己女儿与人同居这么大的事都毫不知情,还怎样掌管一家上上下下的众多事务呢?她必然知道女儿的事。
但莺莺没告诉她也是真的,因为她不想嫁给张生,如果告诉了,定要言及嫁娶之事。选择不嫁的最好方法就是不说。她不说,而母亲也不来问,可见这件事是崔母默许了的。
所以,这句话很清楚地表明,无论是崔母还是莺莺都不打算选择张生。假如莺莺急着嫁,必然请示母亲,母亲若在乎女儿名节,又家资甚厚,即便以金钱利诱也会要求张生取她女儿,但是崔家没有嫁女的意思,崔家女儿也不愁嫁,即便已经“先配”了。因此,莺莺这句回答其实是在告诉张生,你是恩人,我在报恩,结婚的事以后再说吧,不急。这是大家闺秀的风度,既保全了自己,又不会当场让张生难堪。
张生也是读书人,个中因由多少是清楚的,他并无功名在身,娶不起高门之女,即便以恩人之名强娶了,妻子不乐,岳母不说心里也不会觉得是门好婚事,这就比较卑微了。因此他选择暂离,做了去长安的打算。但又心有不甘,数月后回来,重见莺莺,“求索再三”又“自以文挑”,但此时莺莺已经不太理他了。之所以琴音哀怨,是因为这件事对女子而言始终是委屈的,后来又回信送儿时玉环,意在告诉张生,请以功名为重,不用担心我,“欲君子如玉之真,弊志如环不解”。这些都是进退十分得宜的酬对。显然,莺莺不想嫁张生,而张生也不可能不知,这才有了后面的“忍情”说。
若非如此,整个故事的逻辑实在太牵强了。
陈寅恪先生在《读莺莺传》中认为张生之所以抛弃莺莺,在于她其实并非高门:
若莺莺果出于高门甲族,则微之无需弃之而更婚韦氏。唯其非名家之女,舍之而别娶,乃可见谅于时人,盖唐代社会承南北朝之旧俗,凡婚而不娶名家女,与仕而不由清望官,俱为社会所不齿。
从微之娶韦氏,可知他对婚姻的要求是必须高门,因此,如果莺莺不是高门,张生最初便无需打探崔母之意,因为有恩在先,得报恩在后,于缔结婚姻之事,尽可不闻不问。既然问了家长的情况,也就是原本有心要娶的,只是担心高攀不上。而实际上,崔姓比韦姓的门第也高很多,
其实,张生是喜欢莺莺的,即便有颇带怨气的“忍情”说,后来也还是忍不住情,在莺莺嫁人之后仍求再见一面。莺莺不见,回复却十分得体,告诉他“还将旧时意,怜取眼前人”。若真心两情相悦,又怎能耐住不见?如此看,此事从头到尾都是莺莺弃张生,她甚至不曾爱过他。
这才是《莺莺传》背后真正的故事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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